近期「庶民經濟」成為熱門話題,而今年金馬國際影展推出已故日本導演市川準專題,他的作品彷彿庶民生活紀錄片,清晰紀錄日本百年來社會轉變。

市川準(1948-2008)廣告導演出身,拍了一輩子廣告,最擅長人情趣味類的作品,為了貼近消費者,他的廣告多以小人物為主角,也難怪在1990年幫朝日電視台執導一年多名為「市川準的東京日常劇場」系列小短片,每天播出短短五分鐘,描繪現代人在員工餐廳、小咖啡廳、或是鄰座兩對夫妻的簡單互動,此後,「日常」成了他的正字標記。

 

日常就是主角

在市川準長達21年的電影創作過程中,對非主流小人物的興趣遠大於歷史大戲或英雄人物,他鍾情於描繪大公司的小職員、漫畫界的F咖、班上最不起眼的女生、人群中最沉默的男人、小鎮裡庸庸碌碌了一生的喫茶店老闆娘,即使拍攝以幕府時代末期歷史,旁人拍出大河劇「篤姬」,他卻以創造日本現代海軍基礎的英雄阪本龍馬的太太為主角,拍出喜感十足的《坂本龍馬,他的太太她的情人》,才不管兵戎相見大場面,將焦點放在大英雄死後、太太再婚落入大雜院過的荒唐生活,大雜院裡的食色性也,充滿明治時期的庶民趣味。

廣告導演拍電影經常會落入對視覺著迷的習慣中,市川準則有另一種執著,他習慣運用看似與劇情無關的大量街景、都市裡的季節變化,來營造故事氛圍以及歲月流轉。像改編自吉本芭娜娜同名小說《鶇》的電影開場,是浮著乾冰氣化冷白空氣的魚市場,從遠處看一個小漁村的城鎮樣貌,對比川流不息車陣的都市,帶觀眾走進故事中。

 

吉本芭娜娜的《

喜愛吉本芭娜娜的書迷應該趁著金馬國際影展期間抽空一看本片,因《鶇》對吉本芭娜娜意義非凡,她自承這是本半自傳小說,書中嘴巴壞、脾氣暴躁又多病的女主角鶇(牧瀨里穗飾演)正是她的寫照。

鶇從小住在海邊的小旅館,因為體弱多病常需要靜養,家人都讓著她,看似脆弱卻又強硬的不得了,常在旅館大搞破壞,一生氣就出拳打爛紙門,嘴上動輒說狠話「反正我要死了」「一定要把狗煮來吃」,美雖美,性格卻與傳統日本美女大和撫子分屬兩極。有著天使的外表、惡魔的心腸,讓大家又愛又怕,但不是怕她發火,而是擔心她過於任性而病重身亡。

女主角牧瀨里穗現已年近四十,數年前嫁給日本當紅潮牌設計師NIGO,電影中保留了她少女時期的清純模樣,當時她是9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期當紅長腿美少女,美麗中帶著俏皮,據說吉本芭娜娜到拍戲現場看到她時,對選角的精準讚不絕口。

吉本筆下的主角總帶點與現實脫勾的感覺,市川準的電影版則改了設定,讓人性更強烈,透過真田廣之飾演的外地男孩來點燃小鎮不良少年的忌妒之火,小情侶與不良少年之間的鬥法讓戲味更濃烈。

牧瀨里穗一改過去廣告中甜美的模樣,成功詮釋憤怒美少女,她的恣意任性絕非刻板的嬌蠻,因角色經常迎戰重病,任性中帶了點叢林求生的悍勁,當時與她演情侶的真田廣之已經從影十餘年,演出「魔界轉生」、「里見八犬傳」等大片,小女生面對前輩卻毫不遜色,難怪大眾都認為市川準導演特別擅長塑造女主角。

村上春樹的《東尼瀧谷》

市川準經常改編文學作品為電影,而且喜歡在每次的改編中加入不同的設計。像廣受討論的《東尼瀧谷》就是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短篇小說,描寫沉默寡言的插畫家娶了愛買衣服的女孩,女孩意外身亡之後,為了滿屋的華服,他開始尋找與亡妻同樣穿七號衣服、23號鞋的助理。

村上春樹作品暢銷三十年,據說他一直不認為自己的小說能夠影像化,致使許多導演想改編他的作品,都無法如願。2004年的「東尼瀧谷」是他首度同意將作品改編成電影。喜歡這部電影的人,認為導演非常貼切的詮釋了村上春樹原著的疏離感,不喜歡的人則說根本是把文字一字不漏的拍成影像,有趣的是市川導演使用的都是村上書中文字,卻用自己的方式「玩」文字,安排OS以旁觀全知角度主述故事,卻在關鍵字上由演員唸,不理會這句子的主詞身分到底該用你、我、還是他,頗有爵士樂即興solo的意味,與片中東尼瀧谷的爵士樂手爸爸是另一種唱和。

藝術設計則是「東尼瀧谷」另一可觀之處,華服、豪宅卻無一不精練簡潔,協助分飾購衣狂A女與打工小助理B女的宮澤里惠演得層次分明,鏡頭雖不多,是她繼「黃昏清兵衛」之後令人再三回味的作品。而且我個人認為男主角尾形一成的法令紋,越看越像村上春樹本尊。

電影中呈現現代過度消費的社會現象,男主角那句「只有一個身體,真的需要這麼多衣服嗎?」不僅讓女主角深受震撼,應該也讓許多看著電影華麗陳設而心跳加快的衣奴、鞋奴為之驚恐愧疚。儘管此次金馬市川準專題並未收錄此片,值得找DVD來觀賞導演鏡頭下、宮澤里惠雙腳「戲感」之精采。

 

鏡頭不動的《人生最後一站

另一部改編自書籍的作品是《人生最後一站》,醫生山崎章郎以照顧癌末病人的經驗寫下「人生的最後一課」,書籍出版時在日本造成轟動,因為安寧病房在90年初期還是嶄新的概念,病人家屬都相信決不放棄治療、永遠隱瞞真相是對病人最好的做法,想像中癌末病房應該是處處血淚、時時哀嚎的人間煉獄,但市川準又做了不一樣的安排。

《人》片處理手法很有挑戰性,刻意以劇場的方式呈現病房,攝影機固定在六人病房一側,看著對面的三床以及眼前的病人的下半床,彷彿攝影機也在跟著住院,而且保持「植物人視線」,從不移動、從不推近或拉出或切換鏡位,光運用場面調度,企圖保持距離來客觀紀錄人類的生老病死。

面對生死人人平等,床上病人形形色色,都不知道自己罹癌,等治療無效、家人隱瞞不住,同樣都會經歷憤怒、否認等階段,但在「大同」中能看出市川準處理「小異」的細膩,透過病人與家屬互動,呈現每個家族不同的樣貌。有人死前還希望能好轉,也有流浪漢在病房中分享了鄰床的家庭溫暖。而歐巴桑們就算生命快到終點,在病床上閒聊的還是如果能做做菜該有多好,令人想起另一部日本電影「蒲公英」當中母親堅持幫孩子做完晚飯才撒手倒下的畫面,但市川準刻意的保持距離,反而讓這些看似尋常的閒聊凝聚成力量。

本片最大的挑戰應該在觀眾該如何解讀,因導演刻意採用類似病房的光源,昏暗中曖昧難明,加上鏡頭不移動、全片沒特寫、場景沒太大變化,而對白又極度精簡,總之,罹患絕症是很無奈的遭遇,電影精準的傳遞了這份感受,觀眾只要清醒著,應該能體會。

 

話不多的《醜女

對白不多也可說是市川準的另一個特色,這個習慣從他的第一部劇情片《醜女》便可窺知。

《醜女》女主角富田靖子飾演來自鄉下的女孩,一方面在藝伎屋學藝,另一方面還要讀書,只是從小鎮進入大都市的第一天,她就發現自己連漢堡都沒吃過,與城市同學差異過大,因而自卑、自閉,不敢與同學視線接觸,根本交不到朋友,默默成為旁觀者。

每天晚上,她都穿著和服擔任助手、小跑步陪坐人力車趕場的藝伎穿梭各料亭走攤。但一切都因校慶而改變,同學刻意陷害她擔任女主角,沒想到激發了她表演的慾望,想在眾人面前演出日本傳統的人偶淨琉璃藝術,她將飾演那個沒生命的人偶。

富田靖子當然一點也不醜,《醜女》是日本八零年代的流行語,並非單純的容貌醜陋,而是因為內心沒信心而令人起反感,有些美女也被戲稱為「精神醜女」,因為她們自我感覺太良好,反而讓人厭惡。富田靖子拒絕色男援交搭訕而被罵醜女,她反而不在意了,恣意在東京觀察人生百態,漸漸融入這裡,自得其樂。

要在如此精簡的對白當中交代主角的過去與現在,市川準透過不同時間的畫面跳接簡潔的呈現過往,許多感受不必言語,用深夜的便利商店、咖啡廳打電動玩具來代表寂寞,也紀錄下八零年代末期的東京景象。而富田靖子卯足全力演出片中的真人淨琉璃的段落,亦有可觀之處。

 

用視線談情的《東京夜曲

也許是《醜女》讓市川準對「用影像而非語言說故事」產生信心,十年之後的作品「東京夜曲」更上一層樓,男女主角前半段說不上一句話,但感情卻濃烈難擋,是很有韻味的作品。

《醜女》的焦點放在小商店街的小店人們身上。突然歸鄉的浪子回到商店街的老電器行,人人談論著他的歸鄉,讓小喫茶店寡居多年的老闆娘不自在了起來,漸漸的,觀眾才明白老闆娘是浪子離開的理由,也是歸鄉的理由。而整體環境的改變,讓商店街也需要進化,電器行轉型成遊戲軟體專賣店而大成功,浪子與老闆娘對於彼此複雜的處境、單純的情感也有了新的想法。

這部片很有趣的將小街道上的人情拍出了滋味,每個人都在討論旁人發生了什麼事,唯有男女主角整天透過玻璃櫥窗你望我、我看你,每個眼神都在交換意見,但引起關注也讓兩人更沉默,在期望達到頂點時,兩人終於重逢,老闆娘的第一句話不問好、不敘舊,說的是,

「嚇我一跳!要吃什麼?」

 「麵,我來吃麵。」

 「也要咖啡吧!」

 「好。」

兩人關係不言可喻,不討好也不巴結,每句話都凝聚了無限感情,而觀眾也很得意,因從頭醞釀猜測的曖昧,總算成真。

女主角桃井薰與飾演浪子太太的倍賞美津子都是超級耐看又有韻味的熟女,長塚京三飾演浪子,過去經常在日劇中飾演好爸爸或好上司,像大河歷史連續劇「篤姬」裡他就飾演疼愛篤姬的親生父親。本片中三人特殊的三角關係,不帶一絲血腥,對彼此都是又愛又敬,看似什麼都沒說出口,卻已經在漫漫歲月中表示出來了。整部片的感覺就像老闆娘開的大澤茶屋,古意、沒多餘裝潢,令人流連忘返、回味再三。

 

小人物的《會社物語》

總是站在小人物的立場看世界,是市川準作品的特色,像《會社物語》中外觀門面不大,內在員工卻不少的「東京公司」總務課課長要退休了,員工表面上很敬重他,實際卻在廁所裡笑他沒人緣也沒份量,根本不用開歡送會,讓老課長聽了心頭酸酸的,對他這樣的薪水族來說,每天一早到公司、加班到深夜,跟同事說話比家人多、對同事的理解也超過對自己小孩的理解,卻只能以書面聲明懇辭眾人美意,搶先說出不希望大家舉辦歡送會,本以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退休,因緣際會之下,卻與幾個老同事組了公司內部第一個爵士樂團,改變了落寞的老年。

市川準顯然為了這部電影集中研究有「企業戰士」之稱的日本上班族,在日本泡沫經濟期間,公司什麼都想買、買什麼都能賺錢,鏡頭底下出現了螞蟻大小的街頭人潮,黑鴉鴉的往各人蟻巢移動,男生穿西裝打領帶,女生穿套裝,大家都選擇類似的髮型以及看似自由實際像制服的外表,制式打招呼,偶然出現一個溫馨真摯的微笑,竟像禁忌般的令人心動。人人往權力集中,有權的長官退休後依舊能轉進子公司的肥缺,無關痛癢的老員工則自動消失。

每個員工都有自己的故事,交錯發展數名員工的私生活,搭配上班族的集體生活,包括春季賞花,管理階層號稱開會、卻在會議室裡打麻將等細節,讓幾條主線穿插發展,眾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帶點意義,若退休金不能買別墅,起碼希望能有一束花送行,或是給那拋棄同辦公室女友、攀上上司女兒的可惡傢伙一拳,因為這幾十年下來他發現,同事比家人還親。

 

改變日本的小人物《青春漫畫部屋

1996年最紅的日本電影是周防正行的《我們來跳舞》(Shall we dance?)同年市川準推出《青春漫畫部屋》,票房雖比不上前者,但論重要性,《青》片絕不遜色。

歷史並非只為大人物存在,市川準這回說的是日本重要的漫畫產業,後來進化成為動漫電玩御宅產業,而一切的開端是1955年東京豐島區的一棟兩層樓老公寓裡。

當年這裡住了剛崛起的名漫畫家手塚治虫,接下來許多同業慕他之名而來,想當他徒弟,漸漸形成一個漫畫專業公寓,漫畫家不分日夜趕工、時時刻刻有編輯等著取稿,但他們收入不多,整天煩惱著房租、水電費以及菜錢,偶爾發生出版社倒店慘案,讓大家食不下嚥。在這棟公寓裡除了手塚,後來還出了「假面超人」的石森章太郎、「哆啦A夢」的藤井不二雄雙人組、喜劇漫畫家赤塚不二夫等人,大家共同組織了「新漫畫黨」,懷抱夢想。

市川準奇妙的選擇了公寓裡最溫暖、卻不紅的F咖漫畫家寺田廣夫(本木雅弘飾)當主角,當年他掛名新漫畫黨的總裁,因為大家都在他的小房間裡開會、吃他炒的青菜當作盛宴,意氣風發的要開創未來新局。但旁人都苦盡甘來、一朝成名,寺田卻還是苦哈哈、需要哥哥接濟,這個角色讓電影沒走上好萊塢式的圓滿結局,市川準刻意讓電影留下遺憾,但仍帶著希望。

片子精采之處是寫實呈現各大漫畫家成名前的生活,眾人蝸居小小房間,擠在一起吃早飯,自己擦地板,還有人要送牛奶,以藤子不二雄為筆名的安孫子素雄(藤子不二雄A )、藤本弘(藤子F不二雄)一開始在手塚老師門外徘徊,是寺田請他們到自己房間吃飯、幫他們找棉被、三人排成川字形過夜,後來手塚搬走,兩人住進手塚的房間,合作無間的專心畫漫畫,一人睡地上、一人睡壁櫥,有時一同熬夜、有時交接輪班,紀律森嚴的畫著。難怪藤本弘後來創作「哆啦A夢」時,讓這個無耳電子貓住在壁櫥裡,頗有向當年生活致敬之意。

本木雅弘擔任本片主角,含蓄內斂的呈現了漫畫家與漫畫之間美好的互動,看著自己筆下的作品,聞著剛發刊的新漫畫透出的紙香,這群吃夢的傢伙就這樣成就了日本數十年來的動漫產業。市川準用懷舊色澤處理鏡頭,光線如夢般讓這簡陋小房散發光芒,精心營造昭和時代的小市民生活,處處溫馨並且互相體貼。

 

綜觀他的作品,市川準總愛在絕望處產生信心,使不論明治、昭和、八零、九零、21世紀的人們在谷底也不致失去希望,遭逢巨變仍能保留一份溫情,這應該是市川準想要留給世界的一句話。


※編按: 本次影展還將放映市川準描寫流浪漢的遺作《我不買西裝》,以及《未來之我製作法》、《失去童年的時代》等片,完整呈現市川準的創作歷程。

【本文轉載自10月號聯合文學雜誌】

【本文作者黑鳥麗子政大廣播電視系畢業,熱愛日劇,因緣際會成為中國時報、自由時報專欄作家 ,並從事編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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